“没有什么可以存留下来,没有什么会静止不变,会保留同样的状态。但是,是谁想反抗这种持续多变的状态?是谁想通过努力来拒绝遗忘那些消逝的时间和空间?
是人类的智慧。
作为艺术,绘画、音乐、诗歌、建筑,它们的建构者都相信这些会在他们死后持续存在,所有这些都是向多变的时间和空间进行挑战的努力。”
黑托尼如是说。
审视我的内心,每一个开始之后的剩余时刻仍是那样的清晰。这正是一个圆的两个端点越来越接近的方式;也就是说,当一个圆的起始点越来越接近终点的时候,作为一个整体,有人可以看到圆满与完整,同样,有人会看到终结。
在这样的启示中,我看到自己又在聆听我那个古老的问题。那是一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思考的关于时间的最复杂而又深刻的问题。我生活的全部就是努力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或是找到一种可以带我窥见这个问题些许端倪的途径。
“昨天去哪里了?”这是从我孩提时代起就在脑中挥之不去的问题。
昨天去哪里了?这些过去的时刻消逝的如此之快,不是吗?它看上去就好像我们人类永远处在一系列持续永恒的运动之中。这些运动永远不会在任何一个时刻停止,否则我们就会死亡。
但是,这些时刻是从何而来呢?它们又将走向何处呢?它们有一个起始点吗?如果有,那么在这个起始点之前是什么呢?还有,这个起始点是有一个自己独特的开始时刻吗?所有这些开始时刻都组成了一个起始链,每一个都通往下一个点?还是说,所有的起始点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开始时刻?
我知道这是一个难题,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动机。也许正是这个动机推动我一直寻求在我之前,甚至我之前的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儿存在过什么?这就是我的主要问题。
走在早年曾经走过的路上,我常停下来问:谁在我之前走过这条同样的路?一天之前,还有谁走过这条路?一个月之前呢?一千年之前呢?谁走过这条路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又有谁曾经回来过?有时我会把自己想象成是那些来自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其他人,尽管我们在不同的时间路过这里,当面对一些特殊事件的时候,我们会有同样的感受吗?
有时候我会想,生活是否就是将一些元素集合在一起,而死亡则是将它们彼此分开?这种想法促使我去研究历史,研究我的先辈们记录历史的语句、细节、内容。我对古代开罗的历史学家格外留意,从伊本·阿卜杜·哈克曼开始,到十九世纪的阿里·穆巴拉克。然而对伊本·瓦萨勒、马克里兹、伊本·塔格里·巴尔迪、伊本·哈耶尔·艾斯卡拉尼、伊本·艾伯勒·萨法迪、伊本·艾耶贝以及伊本·伊亚斯等人的作品,我则更感兴趣,特别是伊本·伊亚斯。他书写历史的行文风格,如何美妙地将阿拉伯古典语言与土语相结合——除了重大历史事件,他又是如何仔细安排、描述细小事件的,这些都令我非常着迷。一九六七年阿以战争,埃及失败——这场失败对整整一代埃及人的内心都造成了阴影,这更使我对伊本·伊亚斯的兴趣有增无减。我被他的历史著作中出现的与这类失败类似的描述所吸引。事实上,事情失败的原因及其影响有着巨大的相似之处,这令我非常震惊,尽管伊亚斯所描述的历史事件在一九六七年之前很早就曾经发生过。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是记得他书中描述的与一九六七年失败极其类似的历史事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去回忆那些与胜利有关的历史事件呢?这是因为我希望了解如何战胜失败的途径吗?比如说,通过了解过去的失败是怎样结束的,从而使我们这一代人可以从中获益。我说不清楚。
但是,通过对这些失败事件的阅读,我发现人类行为的一致性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事实上,当读到伊亚斯对马姆鲁克王朝毁灭后,他对自己内心情感的描述后,我就觉得,伊本·伊亚斯仿佛是对一九六七年战争失败后,我的内心感受做了一个精彩的描述。
对于失败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就像对于爱、疼痛、迷失、苦难以及孤独,人们的感受也是相同的一样。在今天和过去的某个时代,母亲对于失去爱子的感受有什么不同吗?伤害带来的痛苦会因时间的改变而有所改变吗?性体验给人们带去的愉悦会因时间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吗?我不这么认为。
因此,正是人类经验的一致性,使我很容易使自己的思维从一个时代游历至另一个时代。
当我开始写我的小说《吉尼·巴拉凯特》——这是我在伊本·伊亚斯书中曾经读到过的一个真实人物的名字——时,我总是尽一切可能的尝试去熟悉所有有关这个人物的性格以及他所生活的年代:那时人们的衣着,常用的名字以及日常饮食的种类。比如说,在小说中,我从不说人物会去喝茶,因为在巴拉凯特的时代,埃及人并不了解茶是什么,他们后来知道茶叶已经是十九世纪的事情了。同样,我还研究了那个时代开罗很多街道的名名、主要的建筑物、市场、监狱、那时人们所从事职业的名称以及当时通行的货币名称等。事实上,可以说我是尽一切可能去了解那个时代哪怕是最细微的细节。要考虑到所有细节吗?是的,完全肯定。但是同时,我在小说中建构的社会框架却完全不同于伊本·伊亚斯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因为我的小说旨在描述的是一个与伊本·伊亚斯完全不同的时代,我锁定的是我亲眼见证的这个时代。
每一个单独的时刻都会折射出在它之前的某个相似时刻,并会预示着某些即将到来的时刻。当下,这个其实不可能的存在,正在穿越我们,或者说,我们正在经历着的当下,并不会驻留下来使我们可以仔细审视它。但是,它的确是过去的集合,并预示着将来会如何。
对于我来说,当下并不存在。每一个我们所经历的时刻都会飞快消逝而成为过去。我不会去刻意区分五分钟前的一个时刻和五百万年前的另一个时刻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过去的组成,都不会再存留下来,除了在记忆中,在我们的脑海中再现。
每一部小说,每一个故事,都可以被看作是历史,因为它谈论的是已发生过的事情:是关于过去的。但是,当我们阅读它的时候,我们就重现了这些时刻,因此,它们似乎又变成了当下而非过去。当我们读《战争与和平》时,我们是把它当作历史小说来读呢,还是把它看作是一部作家描述了他所生存的那个年代的作品?
当一个小说家锁定某个特殊的历史年代时,他实际上是在寻找某些发生在他自身这个年代的事情。我并不是要重复描写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再现历史是为了启示现在,为了聚焦于某个特殊事件或问题。这些问题仍然会在现在,甚至是将来发生。它使人类体验能够穿越所有时代。历史是一个人文概念,而时间则不同。我们可以看到时间的痕迹但是却触摸不到它的实体。但是我确定,虽然我无法触摸它的实体,我们却可以通过解析一些我之前曾提到过的问题而到达某处。我的意思是,通常来说,人们可以体会某些事情,因为感知历史比了解历史更为重要。我们需要站在时代和历史交汇的十字路口感知它。通过一部历史法典我们可以清晰地观察那段历史,而小说,却是试图从另一个方面来发掘那些非显性的存在,它致力于凸显某个时代隐藏的本质。
有很多年,我的思维都被时空关系这个问题纠缠着。最初我认为空间是静止的,永恒不变的,而时间则是持续变化的。但后来,通过长时间的自我思想斗争,我意识到,空间也和消逝的时刻一样,是变化的。我们会失去空间,正如我们会失去时间。
没有什么可以存留下来,没有什么会静止不变,会保留同样的状态。但是,是谁想反抗这种持续多变的状态?是谁想通过努力来拒绝遗忘那些消逝的时间和空间?
是人类的智慧。
作为艺术,绘画、音乐、诗歌、建筑,它们的建构者都相信这些会在他们死后持续存在,所有这些都是向多变的时间和空间进行挑战的努力。
在《显灵书》这部小说中,我试图突出讲述的是穿越时空的旅行,以及事物本质的一致性。对于它们的象征含义,我之前也曾经谈到了。通过将穆斯林殉教者,先知穆罕默德的孙子侯赛因的死和埃及前总统杰麦勒·阿卜杜·纳赛尔的死做类比描述,我试图揭示“殉难”的本质及其象征含义。同样,在小说《落日的呼唤》里,我也多次尝试去触及时间的本质及其终极含义。对于古埃及的精神本质,我则试图在我的小说《金字塔之上》和我将来的作品中进行探索。
这就是“时间”:我最初的、直到现在还从未改变过的问题,它是所有存在的基本元素。
原载《世界文学》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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